追诉(组诗)
落草汉语
古运河
帝国的一截盲肠,至今未能消化的
瓷片、胭脂与尖叫,以倒叙的方式
追诉着河床。烛影撕裂的绸缎
被流水托着,又被瑶琴缝合。怀梦的人
加速了一条画舫的沉降。河道虽宽
而渡口却窄。河蚌一生被浅滩困惑
江豚至死游不出它的动荡。吴侬软语
与京韵大鼓,是它的支流
也是它的余党。总于某个历史环节
突然荒腔走板,制造意外和不安
使通向朝野的路,更加漫漶
而无良。峰裹挟泥沙的野心
启发了历代奏章。一条伪造的河
得以在它的故障中存活。而我却试图
将那漩涡从所有人的
命运中提走……
讲古的人
讲古的人,是某个朝代的幸存者
他隐于勾栏瓦舍,隐于云板茶道
像一颗失意的黑痣,藏身布袍之下
他眉间挂劍,袖伏刀斧手
出入有风雪迎送,吟哦有节令生发
病树开花。一把紫砂壶
出生入死。饮过魏晋风骨三国膏血
也饮过水泊梁山的槁草,武穆祠的漏沙
豁齿遏不住边关羌笛,枯发经不起
朝纲摩挲。浩叹时
窗外树叶无端飘下,影子压住
半条古街。狂笑中
有暴雪自天门崩塌
释放民间情怀。一把羽扇
覆可窒息天空,倾则复活泥炉
讲古的人,用悬念喂养虎豹
用方言供奉菩萨
敲打坚果
像一个课题摆在面前,坚果
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城池,和王位
从专制里救出良知,并瓦解其壁垒
需要借诸外力策划,参与。譬如
尖锐而又相互制衡的某种铁器。顺从它的纹理
如同顺从历史的关节。尖叫
是一个人灵魂的回声。或许还有黑暗涌出
那是黑格尔一样的冥思苦想,在囚禁中
结出的果实。有时深不见底的黑
也是一种光芒。逼退繁华和世相
在困顿中,坚持自己的重量
敲打坚果的过程,就是揭去伪装
直取生活
一根火柴
一根火柴,就是一种态度在生活中
找到了存在,和表达。它受困于黑暗
常被风诘难。让人只能在某个角落
听到它的呼喊。像历史的奏章
或胡同,突然出现的某个拐角
乍然一闪,道路与飞雪就开了
这时,你也许会受到小小的惊吓
甚至寒凉,但你已暴露了立场
染指了光。而太多的选择让人
更加无路可走。你已习惯了一条道
走到黑。走成一条毋庸置疑的
大同状态。尤其不幸的是你竟有一盒
这样的火柴,你怀揣着它
如同怀揣着一个家族血胤相传的
秘方。我们看不见对方,但能感受到
彼此蛰伏的姿态。因此一根火柴划过
有时就如同一条隧道终于开口。一道山梁
突然站起来。像极了一个暗号
让人在这喧嚣的世界,竟然听到了某种
弱不可闻的应答
带刀的人
常常走在我们的假设之上
提着一段沉默,或火焰
腹背常被日夜围合,并灼伤。而刀芒
仍深藏布囊。与血腥隔着一程
善良。面对庞大的流水,起伏的山冈
以妇幼的啼声为草帽,压着天光。握刀的方式
如握春秋。将我的台灯煽动得
忽明忽暗。恍如四夷拥着你
出场。但于我已横亘着大块的
文言段落。繁体字无法覆盖的部分只有歧义
死里逃生。刀芒过处
不见尸骸,也不见流水断开
仿佛一场虚构。只有一堆敝履
压住玄铁的滚烫,并标注着它的下落
只有一场黑雨,洗白了
我的山河……
磨刀的人
面对坚硬的石块,你总像远方归来的人
怀揣新的叙事方式。而它依旧壁垒森严
墨守成规。古法与虚设之障
石纹一样横亘在胸口。阻滞着你的锋芒
和某些软弱。使你开腔之前必须
剔除杂质、邪念,以及彷徨。交出怯懦
并将赌资押于一线险道,让它替一个刀客
说出心中的狂想。大凡突变
降临前都毫无预感。乍然一闪
便将一生的光阴释放。如同蚕蛹破茧
开口,就到了春天。就是万花狂翔
此后,便有怀仇的人
向你请教了断方案。失路的人
借你找到归宿。因此你还需要
备以木质之鞘,让它成为天堂的分部
涵养血光。磨刀的人给迟钝的日子
和庞大的世相,松绑
开光。屈指轻弹刃口的一刻
整个世界都为之一暗,而又迅速聚合
只见一些水流仍在铁石和虚无间流淌
媾和……
关于石头
时光里的卧底,恍若为某个问题
而着意存在。据山
山突兀。沉江
江澎湃。仿佛历史的一个顿挫
抑或祈使句,说出朝纲的崩塌
民智的洞开。在黑雨纷飞的穹顶之下
最先击中了祷告者,之后
是无路可走的人。使写实的飞沙走石
获得一程艺术的表达。切入的角度
无可商谈。像流星划伤夜空
又像呐喊窒息于某个瞬间。虚无得
使人想起某人的落难。在青史里
无力删减。将我胸中的栅栏
无端打开。如同一个异数
让你试图在它的遗骸里安营扎寨。并一遍遍
抚摸它不安的状态,和拒绝妥协的
悲哀。考验着一个人在衣冠严整的时代
顺从流水
也怀抱乱石……
关于桃花
忝为一种文体,桃花在春天里
成为一种泛滥的抒情。被多少人误闯深闺
风尘事,别上枝头
似乎就有了神灵也要参照的轨迹
笔意。但桃花
拒绝绯闻。阁楼里藏着逝去的歌谣
与陈年的雨水。养活它的是《诗经》
和《诗经》感化的土地,而非一夜情
它用枝条将失踪的年代,与遥远的梦境
连接在一起。使我们在把握不定的風向中
得以看清自己。使三月荷锄的人
深夜抄经的人,在百鸟聒噪的穹窿之下
始终保持一颗,怀揣
密函的心……
西藏行吟
西域寂静,如暗伤。所有的事物
在一只转经筒下集合,归顺。石子星列
黑白恰如其分,像是我要寻访的人
风过处,群山惶恐,流水不负众生
在经卷里,等迷路的山羊和长颈鹿
逆光中回头。囚于天际的鹰隼、孤云以及
沦落街巷的传说,都只能借助一把天琴
赎身。格桑花一路开过去
像是失去了时间概念,又像是追寻
被天意带走的那个人。山巅太高
只有寺庙到过那里,只有经幡堪可描述
它与红尘的距离,被虔诚
反复论证……
自画像
一直试图推迟审判,这张隐匿纸背
流亡坊间的脸。构陷岁月
背叛美学。唯愿世道永久忽略不计
但局部,仍残留着一些古典风貌
与穷乡僻壤的惊险结构。适合垒石
避仇与立寨。城门遗产被双唇
完美承继。没有什么能让其轻易开启
包括颂辞与咒语。除了为女红刺破的玉指
吮吸血珠。更不懂向君王垂眉
纵然所有的路被抽去,也只为一人枭首
只为一条河流提供决堤的场景。那时
请趁断黑之前,葬我于鄱湖边
那条来时的清流里……
中年以后
中年以后,我除去道袍、符箓和圣水
停车枫林。问一道断崖的去留
一片叶子的轮回。将心中的豹子
囚于中国式茶具。推崇简笔山水和呦呦鹿鸣
乃至一棵树的愚形。身似散曲
信仰素食主义。直到与世界脱离关联
被野草恣肆比喻。浮名散尽之后
一个被动的人就有了主动意识。我可以静静思
考收官
飞来峰是我接通天堑的手筋。而爱这最后的劫
材
恰可容我安身立命
经 过
我经过一片树林,看到
两只麻雀,在浓阴下觅活
一粒一粒,满足复谦让的模样
否决了我半生对人世的判断。这个清晨
我在无人的小径上,在两只麻雀的安静中
走过。不打听一滴露水的下落
不揣测一朵花蕊为谁开放。远处的青峰
像是个孤儿,被江水宠爱
又被忧郁领养。我轻轻经过时
它的影子晃了晃,仿佛遭遇了
自己的镜像
镜 子
你走进镜子,世界就多了一具被遗弃的
肉身。像是一种解雇
镜子开始盘点库存。倒掉所有的灰烬
星火得以现身。这不多的剩余价值
是资本论的划线部分。再大的花园
在时间面前终成废墟。勋章不能扩充你的胸
廓
镣铐也不能淹没你的胎记。灞桥的杨柳
长坂坡的马嘶,在镜中
都找不到踪迹。往事被滤尽
有如梦醒时分。高山、流水以及你路过的
草地与凉亭,俱为一层水雾所隔绝
你像是个潜伏者,埋身风尘
镜子,常用破碎还原一头大熊
抑或一朵昙花,出没人世的
经历……
虚 构
山麓是我所钟爱的,最好有一座茅屋
泉如石髓,流经我平仄犹存的丛林
我买断的青山,小径要挟
恰可容你我同行。繁花要野
但不可动用春心。开门
即有清风来朝。阖户
便见黄昏投宿。我们不争论山的高度
只关注水的温柔。我们放弃肉食
向草木学习,在苦寒中奔走
在常识里低头
雨中,携妻重登东山岭
这颓废的石阶,已没了旧时神情
苔藓苦闷,亭阁失神
山势自甘平庸,恪守清贫
一如我青葱日渐溃散的中年。而细雨
仍在体内外深耕。仿佛三十年前的登顶呼喊
深喉打开,就有无数的潮水涌来
就有想象的空,与人世的有
将山顶攻陷。这个体史上薄至透明的册页
与一座山发生关联。皆因我的人生与籍贯
满目平原。没有一幅可以悬挂的高崖绝壁
所幸有你,在所有晦暗的岁月里
与我同行。以一个旁听者的身份矫正
一座山的形体,还有它的文言与白话部分
而我徒然只能给你一副山石与瘦骨。让你
在贫瘠与尖锐中,感受爱之陡峭
恨之清醒。让你在山穷水绝处聆听
来自干越、鄱湖与候鸟之乡的人间清音
石髓般穿过万世虚空,滋润你及腰之身
重登东山岭,我们已越过了山下的歧路
山腰的抒情,也无需避雨
握住人间的一尺之忧,我们就是自己的海拔
与山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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