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凝结而为枝瓣
闫文盛 1978年生。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迄今发表文学作品400万字。代表作有《主观书》(8卷,100万字)。已出版《主观书Ⅰ:我一无所是》《主观书笔记》及散文集《失踪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小说集《在危崖上》等多部。曾任文学杂志《都市》执行主编。
1
一,绿色的凝结而为枝瓣。
二,平面上有一只鸟飞行,它采取了什么措施而无联翩之效。
三,夜色是招魂的,鲜活的,精彩——如隆冬时节万人锣鼓。
四,寂静。明月之下的狗吠打破寂静。你应该打破砂锅问到底。
五,最难的判断就是这样:最难缠绕和捕捉的蛇就是这样:最令人难过的夜色就是这样。奴隶。母鸡。蛇和牡蛎。
六,最无尽的语言就是这样。时间的纹理绵密,无法刺透的……
七,我不知道何时可以有一个返回。你最大的做人资格就是可以免试坐在上面。他们不会驱逐你。我来作证!
八,跳舞的人呢?跳舞的人总是一脸欢笑。他们骄傲地包揽了夜色茫茫落在人海中。
九,走十分钟的路程和日出日落是一样的,尤其当雨降下来!
十,被分离的枝瓣有些尴尬,旱死了。
十一,被你瞄准的狮子不以为然地,看着你。靠着老虎头,做个游方僧。
十二,生肖宝座上有个根本,没有任何离奇的历史写在上面。
十三,不能用五个复杂的沉醉来问答,不能用爱恨来问答。
十四,夜幕,隆冬的夜幕。那黑重的手都一无所有。
十五,抓紧时间爱吧。石榴树上,五朵金花!
十六,磅礴的夜色,它如何一个值得!
十七,唯物的擎天柱子,它自己知道就好。
十八,杂乱不堪地……当我看着你,游鱼也有了秩序,你的课业也有了秩序。请!让我考证,看着你。
十九,厚厚的草垛,庄子口的天际线,当我看着你,厚厚的草垛里生蛋清的洁白。
二十,如果夜色是清晰的,那便是它的本来。月光多厚,它一无所有!
2
我离开那些事物似乎晚了些。我不够坚定,因此有一种忘却和纪念的嘶吼。是吗?当你告诉我,“开普敦是个城”,当那些细节都在呈现——
你该知道,说这些没用的。“谢谢,这些也都同乡野没有关系”(痛快极了)。
你在那里待不下去。
如果我们共同用力或许可以开掘一个洞窟,集中其中三人的智慧可以办一个教会。但你在那里待不下去。
整整一个夏季都用力也不行。整整一生都用力也不行。这里的平安符由他们统一制造。统一发放给你?
说这些话的首领扎着蝴蝶结。说这些话的首领手里拿着刀子。反正不用担心,一些鲜花在簇拥着她。
我观察那些土地时甩开自己的步伐。我的臂膀上吊着一个小大人。
同你们说话我没有资格?告别旧年,我只用了七十一种语言。
连桑树也是隐秘的。告诉那个小大人,让他带走蓄水的桶。
刻痕在上。有无数的蜈蚣爬过红土地。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着那些光。
拿着桶,装载你的起重。打开雪的核心,寻求冰冻的引领。
毛毛虫在上。有无数的红白血爬过黑土地。
不知何故?你总是有一种松弛和游戏。不知何故我们就不再联系了。见证者越来越少。
耸动的漫天春色舞步。
迟缓的四十余年长征。
骑士不容许梳大小辫子。你对镜贴花黄(自惭形愧)?让我看看你的心。
让我听和亲吻你的心。
你的额头上有独木的泪。在时间里只有一些假流水。你的衣服——都在吗?你说说那些时光都在吗?敞开的物体和疯癫有心无力地!
你家里的老人都在吗?看看那些肚兜里的温度摸摸那些冰下的水。
滑板车生花瓣造一些泥团。你的爱和健康风云快乐踌躇满志都在吗?
满坡都是红艳艳的蝴蝶结。果子果子你让开,让我给你爹娘掰开,采来!
满坡都是,红艳艳的!
突出的几个儿童,摄入你的镜头!
3
我何时成就,何时返回,何时离开?在天空下,不过是微小的一梦——
我劳作过的菜畦里都封冻了(一片荒芜)。天鹅的声音瓢泼在湖面上。
我看见村口的古松不老,山水依旧,溪流也潺潺。
我看见那些花儿都一样,带着朝阳和新结的冰层,又度过了一年。低落的田园,松动的牙齿,未知的命运和狗!
轆轳在转动。孩子们在疾跑。
在那里,新年奔放,瓦片堆放在田埂的上方。
篱笆桩子挤在一起,立在那里,多少年了?平展展的原野,显示出今天的样子,时间的征兆,戏剧里的青衣和蝴蝶。走街串巷的匠人,游商小贩,入口处的门楼!
都不过是一梦,带着孩子们的耳机在听歌子?
荷叶铺满了记忆的河床,被子蒙头,能感受到屋内的寒热。
世间也是妩媚的,万物初一,当年就有几个英雄北行,路宿在山岗上,餐风饮露珍珠,像个团体柱子。
还有枣树上行将凋零的几片叶子,还有二十七年的故事(被忽视,告诉我们吧)。
好,你转过头去——在你的铺子正前,神仙取衣联翩。未来如惊鸿一现!
好,好啊,你看那极目的前方,敲锣打鼓的布衫。
好啊,你看那孤女惆怅,欣然如一僧。
炊烟袅袅,不过如一梦。
牲灵万方,端坐亦欣然!
4
诗是靠灵感来控制的?不,还有事实。还有悲伤的颜色。还有春天寓言。
三月,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象征。
满了,会有灵魂的涨溢。会有天空的变幻和时间的鼓。那些噪声都够响的。
但时间中只有这些。除了生死,重生和毁灭,再无别的。除了爱和恨,也再无别的。
诗不能写,不能尽情挥洒。诗,废弃了生活中的绝大多数。那些成品生活,那些完美的生活。要不,为什么会把诗歌视为悲伤的艺术?为什么会在简单的、宁静的生活中写诗?诗歌承载了你在沉默和清醒中的独白。
只有果决的、混乱的悲伤进入诗歌。那天平的两头都忙于负重。负此生和来生的。也负昼与夜的清白。负日和月。聚和散的清白。
离别的悲伤被我们记下了?不,诗歌不是来传递悲伤的。
诗歌只是存在之物被返还的颜色。诗歌只是你长亭短亭路畔的孤坟。我们都会这样,被长长的斜阳照着骨头的颜色。
诗歌是无?完全不可区分的浆液?不可辨别的今夕?不可怀恋和描述的?不,诗歌写它自己的句子。它是天平。它只写自己纷争和劳役的句子。
5
不仅仅是要把它写出来,而且要给它装上躯壳。沿着你门前那小路。升到月球上去。你终归要学会在那里生活。但现在它只是你生命的分部。谈不上有什么极地感觉。谈不上有多少爱。
总之你要回到那里。总之这才是规范。是原则和消息树。总之铃声会响起的。
你忘记了就知道。
你看见才新鲜。
多过牛毛的宇宙是你的细雨。你要相信你有玲珑剔透的意志力。而宇宙在盘点各类生存时独独放过了你。在烛火通明的夜晚你需要借一个金黄色的杯盏。
6
我在想,他也曾经获得爱情。他不全然是寂静,寒冷,缄默如铁石。只是他所需的爱太多。他获得的寒冷太多。尽管也不全然是寒冷,寂静,缄默如铁石。
但是寒冷太多但是他活了下来。但是诗歌磨灭了他也催生了他的忍耐。但是他死了只是一个人的死亡没有惊起太多的风浪但是他死了。他的思考和淬炼的铁石一起死了?不,他的思考活着铁石变成书的筋骨。
他的风浪也在隐没如同虚无在隐没。
是的,他出现在哪里哪里便是宁静哪里便是阐释的宁静。
但是你认识他?他如何认识他?他只是缄默,局促,广阔如铁石。
7
我死了才能造出句子。我用力挤出我的血才热爱。我结结巴巴地说不成话。我流浪过的世界都离我远了。我现在随便打开橱窗便是世界。时间过得真快,我如今沉睡在此。我梦中惊醒你,你还在不在呀。你知道我的鲜血也知道那淋漓的尽头。你知道如何行云也知道如何布雨。为什么?为什么是在今夜我说出这些话语?那些飞快地跑走的都是你吗?但我还是记得。我记得你。就好像我们向来认识,就好像你我向来就是你我。那流逝的昨日都与我们无涉。我如今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些句子。
8
理解一些句子,充分地进入它们是必要的。
我好像一直没有学会写诗。不会。无知。完全不明所以。
这些诗都小巧,离我们太亲近。因此,它没有诱惑力,不值得读,根本不值得拥有。
没有任何企图可以重新构造我。没有任何人……天地间氤氲的光阴流动……
在句与句之间,有短暂的充实:坚硬,磅礴……只是侥幸。它始终没有把此刻与彼完全联系起来。
撕开那些光亮的表层,我看到你了,你一无所有,需要重新诞生,重新感受……
你重新发现和迷恋的都不属于你!
9
拿沉重的铁器写古诗。铁器砸在岩石上,写出诚实的滴水。
锈蚀,刻骨的清泉?(理性过强,丢掉了感觉活跃的基石。)
人群中的极端异类。既躲避灾难又温习灾难。
可恶的驴粪蛋子。开启一物一实。
拿沉重的铁器砸。那些沉重的铁石。
诗歌长出花来。诗歌在沉重的铁器上绽放四方,长出花来!
10
伐木帖!诗歌是一种器。
四月。水会向上流,激扬千里。恶在向下,穿透地心。
人间万花开遍,也不过一个小园子。十来八个游人。其实都是邻里,都不相识。
人间是一种器。装载那一趟一趟运行于生死间的臭虫。装载你不须胡来不须天子的一种器。装载的是你的倚重和肩周之疼。
人间四月。就这么多。分毫都不少的人间四月。
花丛中已有落花。有行人歪斜地坐在那里。好像一个猿猴。
依然百万年前的姿势?
他意识不到花落。
他意识不到人类!
11
寒冷变得清晰可辨。就是这样,我们不可能从此刻获得更多。窗外,阳光在升腾,而明亮的星辰再度归隐穹苍。那茫茫然地穿透黎明的火炬,也在期待着巨人让路。它引领众生?是的。只有它是洁净的。
而天穹的整体像瀑布一般,流泻彗星的曲线。
那普照在果园里的春天清晰而冰冷。很快,百花就会绽开。许多牧民吆喝羊群,穿越道路。
在这里,指示他们翻越山岗的是他们自己。指示他们日出而作的是他们自己。那露珠里的青草没有枯朽。万物芬芳而体贴。音乐从远方的乡间响起穿过昨夜新筑的木门。
春草之上,这是五月的道路,那手搭凉棚,仰望晴空的牧人,正是他们自我的星辰。在他们的前方,山峦的背景正被乡间云层洇染。
正东的溪涧泛起晨光的清流。每一个日出之地都有一个牧人守卫。
在仍属寒冷的乡间,他们清脆地发出召唤儿女的高音。
12
诗人在他的句子中伏下惊雷。世界在他的前面,葱茏如一弯新月。白银的山峦短暂,像虚幻和修饰的灯盏。
在整个五月,瀑布如同泥土一般生殖,倾泻。你举起你的右手,那里旗帜的领地纹路分明。
那些詩行耕种了岁月的草莓,墙皮上陈迹斑斑。
像一个过时的诱因,你吞下烈日的火。
你应该懂得空中飞人的星海,那遥远的正南之地银辉的光线绽开。你应该仔细地观看,在金黄的柱子上记下你暖如舜日的和华。
铜铁流水的草地上鹰在聚集。但是沙石飞扬的时日在哪里?
但是诗歌不可言喻的美在哪里?
13
采掘你内心的良药为种子。采掘你的心为颈椎。采掘阴沉的天色缓冲那些生活之热。那庞大无极的事物会将你吞噬。那些书卷将你打开和葬送。那些花束清明如月。带走你的名字送给你写诗的祭礼。那从未来降下的在慢慢恢复。
采掘你的心为骨骼。你总是惊奇和好好先生。
照顾好你自己吧。要明白历史的高声在沉闷如鼓。要明白淅沥的雨水纷纷然。你采掘自身的岁月变白。要明白毛发和岁月皆纷纷然。
你采掘自身的梦和雨水变白。长街无行旅,你采掘夜空中的机械和魔术师的椅子慢慢变白。
14
映衬钢铁的奇幻晨景。风沙犹烈鬼环索的奇幻晨景。那密密匝匝生长在林带边缘的奇幻晨景。
爱是一切,因此有那无穷无尽的爱恋。
星辰和云影在蓝天边际运行。那盘旋而上的句子在苦役般的生长中运行。诸神降临的隐秘在你思绪的垦荒中运行。
绿色沁凉。而爱哺育一切。
你足堪慰藉的晨景中的光明来临。梦幻的山脉冲天俯瞰,你站在浩瀚的海之边缘。
那绿叶红花支撑的事物在哪里生长?那长河落日的蔚蓝天色也是我们的梦幻日出。晨景悬浮如史前的峰峦,你不必时时在那里观望。
那光明之中的神祇来临。在天色阴晴转换的分际,你看看那些土地上的司晨人群。他们都在那里。他们潜到了秘密的空气下方,那盘踞在土地中央的,那虬结在光明深处的……他们?是一些恐龙所经历的黄昏。
大地上氧气充足而弥漫。在那些次第来临的雨水,在那些东西向的昏黄北极。澄澈而明亮的光芒雨水充足而弥漫。但未来降下。
你如磅礴的火烛使未来降下?
15
创造力是时间中的实数。其余的部分是海水中的浮浪。创造力是最终将结出果子的果木。其余的部分是欲燃的火。创造力是游鱼闪闪。其余的部分是它栖止的峭岩。创造力是空茫茫大地上的干净白雪。其余的部分是道人脚迹。创造力须臾不可或缺。其余的部分是灰烬。创造力是光焰尽去。其余的部分是空白落灰。
创造力是你的伪造故事。其余的部分是虚妄讲述师。创造力正处漆黑黯淡魅影。其余的部分仍在天地中龟缩(流云苍苍混沌一团)。创造力是呼喊声(上帝部落里的号子)。其余的部分是静止泥土中的地下裂缝。创造力解放了旅途。其余的部分迷失于道路。创造力慰藉和抚慰你。其余的部分埋葬和包容你。
创造力将炼就火眼金睛。其余的部分是根部白须。创造力是铸造师和园圃。其余的部分是融雪。创造力是散淡的死亡的紧缩。其余的部分是未死未生。创造力是无尽的五月蓓蕾。其余的部分是车流湍急驰过。创造力行于日色荒旷阴晴季。其余的部分是铁石淋透春花。
16
献给你我,这个在夜色中看起来无边无际的世界。献给那鲜艳果子,春风雨水中燕子衔泥。献给那黑色的辩白。献给那南方湿地少女,那薄薄的裙衫。
在夏日黄昏车站,我的著作因为夸张而实现,就像泥泞里隐藏着钢铁。
绿地里的草色如织,依然闪烁。整个阔大的星球上,处处是绿荫如织。
那些庇佑你的生物都疲倦,困厄。
江畔独树寻花:感喟于天地轮转荣枯代谢的胜景。
白山营里枯禾:感喟于尸骨抛荒弃废无多的虎豹。
在未来世界,欲望之灰变成了战火与惊雷。我的残余的部分变成你。这种变化无边无际。
那惊悚的岩石被雨水浸泡,
它的剥落和腐蚀无邊无际。
17
他最终将从床单(性爱)中滚落。他最终将死于人间明灭火。他没有更多的秘密,如果有,也不过就是,他是个武夫。他是能够腾空起飞龙的人。他最终将死于人间明灭火。
我们在那地方一点一点地住过。在巷子里理发。多好的过失,看到他湿掉的衣襟,将手揣到怀里,看到花园里早餐齐备,看到死亡的坟丘在地底涌起三尺浪。
他最终将死亡,被埋入乱坟冈,被风尘洗涤一生再造就一生。也可以不知道他之往来,因为不过都是一堆枯骨。
不过都是死亡。张开望眼看那些海鸥起落的尽头。那背面的大海带走你生身如一的梦。
带走你,一点一点带走。一点一点理发,刮削你的活,吹奏你的大王。
财神莫笑莫哭:你听到死亡谛听的钟声了么?
18
我的困倦中的激情须以公里数计。也可能更轻(面对晨风),也可能更重(面对重峦叠嶂之梦)。
因此,他需要停下来。不停下来没有办法。
“小贺,你数数看,那重峦叠嶂的夜晚的悲伤到底有几重?”
面对悲伤他没有办法,因为夜色更深,草色遥看,他只有悲伤更深。
19
你拥有的这些句子已经陈腐,腐烂,烂如泥团。但芬芳依旧袭来。那些土地上隐居和摩擦的鬼魂都在彼处,你看不到他们的影踪。但事实是存在的。
(惺忪的肉体向他日纵驰和奔返的证明。)
你如何记忆和获得花卉?从市场的入口进去:花香吐露,如蛇在引诱。一切都容不得你长出思念的钝角。
但是尘土辉煌,会保持亿万年的烟火。
滚荡的嘉禾也目迷五色。它们炽热地追踪着猎物(太空中时间的潮汐海灵)?
那醉在古代的时刻凝露。你嗅到了空旷的花重锦官城?
但是树木的叶子落了。万物的刻痕被洗涤于不老之松和“流动的风”。
20
作为一个父亲,我始终都未成熟。但我始终都成熟。扶着人世的墙,我沧桑行走。那些长长的不眠之夜,我如同飞鸟攀上夜空。看到星河了么?孩子,你问我?你从来未曾问过我。岁月朦胧多雨。多一些毛茸茸的皱褶。但这有什么关系。
那些篱笆下的乡村向来生长树木,弯腰奔跑的童年。敦实的土墙。这些,凡我所爱的,你均已疏远了。但这有什么关系。你喜欢远方的色彩。绘画的童年也将过去。那炽热的年代,葱茏笔记在缓缓降临。
好的,这是你所愿的。在世界上奔跑和远行,这是你所愿的。
直到我和你的母亲苍老,我们看着你奔跑和远行。这是你所愿的?
但这就是历史啊,时间啊。是岁月的密云。是我们既在同时看到又彼此错落的三十年。孩子,我们既在同时看到一切又彼此错落三十年。
三十年,我对你的爱凝固如磐石。
21
时间的曲折回环。迷路的疾风,短灯。黎明的静谧,鸡鸣和短灯。他倾尽一生,无所有的一生(赤裸裸来去无牵挂)。树叶子亮了:潮湿而明亮。
在瀑布高喧的路之尽头,你看到那棵孤零零长在涯岸边的针形树木了吧?
梦境广阔无垠,无真相。是黎明的高台,轩辕帝孤零零高坐在一段历史的尽头。你看到他拥抱于风中荒旷的只身独影的树木了吗?
我们来谈谈命运吧。我常常思及他的一生。仓颉造字亦如梦啊。字,必为一日三省吾身。青衣葛布。但我看到的只是仓颉的咀嚼与唠叨。
现代仓颉,手提木桶,行田埂,身正,不歪斜入垄亩,踏嘉禾。
但是树木过处,萤火摇曳。飞虫一生暂短。而不失萤火的浓荫?
它们形成密不透风的赤日炎炎的夜晚?
22
仍然从这里四望,可以看到整个世界:那种宁静的张大和收缩。你迷恋如此。厚颜无耻。
活着裹挟着无数次生死和茫茫无际灰尘。
还有那花卉和园圃涌来早晨的芬芳。
以梦的伞柄培植。以转瞬间忘却的力抵达。还有那唯一的诗句和性情的爆燃。
你一定已经迈到八十岁的尽头。看吧:依然整个世界。依然从这里推举你的目光的草叶?那尺幅短小的河流溅起风浪。像在等待天公热烈地赞颂。
依然以八十岁作为一个终点,你打开时间的匣子。将它的底面铺展成沙漠。
在它的内部你绘制和灌注时间的云。
依然将底面铺展,那鳞次栉比的河神大呼而至。你识得他的面容。他树起拐杖卷动时间的云。无论水流多大,冰川世纪的生物也没有被融化。
被冲刷掉泥垢的只是那些猕猴。你瞧那些攀岩折木的猕猴。吆喝和歌唱兼举的世间造出那些猕猴。
你是一颗从种子树上跳下的小虫。
上帝以他充足的腕力造出你的音容和技艺。上帝以他愉悦和怅然的孤独造出你身心俱疲。上帝以他的骨头和血液里的梦造出你。
因此你有时携带了他的无意识隐私。不要在他的逻辑里造句子。要善于观察和隐藏如飘絮。上帝?他确实以神秘的冲动护佑你。
他未必没有率性的冲动改变你。
他将你重新造为他人。他没有宠信和迷幻时就故布疑阵。自始至终,你也只是一棵意识中的草木。自虫蚁的变奏而来,发出芬芳黎明和天地馥郁精神。
只有那大地屋脊上的云杉堪為你梦中冀望。不用担心,只要风从上帝心中涌你就不用担心。他那时有梵音祭天。你只要模拟和虔诚地共他心绪即好。
你在殷墟上走走。你看看上帝可有屏息的秘法赠你。在太空中如果迷路你也不用担心。你本身只是灰尘的动态可有九九八十一般生死变化。
你日日皆为屏息的童子日日皆如八十岁般垂迈。
23
诚实便意味着无穷的指引。上帝在那里发出微笑,他如何能不讴歌这些造物的句子。
你便是如此,相信上帝在那里。
上帝在一个铜钱上。他有一颗心。他有一颗慈悲造物的心。
冥冥中就是这样,这些事,这些时间与流逝。
当然,教育你一路西行的神栖息在上帝的柳条上。
在那春色无边的玉门关内,上帝栖息在他自己创造的柳条上。那轻轻荡漾的少女栖息在柳条上。
上帝的鼻孔博闻天下事。他跳跃的身心栖息,静止在深谷里。我们没有见识过痛饮和烂醉的上帝。
但是根据我们的所知,即使上帝不痴迷于所爱,他依然会为路遇的风景造一只未归的燕子,他的气息轻柔而不显影。因此,人间没有上帝的印记。
但你缘何不认识上帝呢?你认识他。在想象中与他推杯换盏。你脸孔很大,罩着一切无所见物。
夜雨生发为蛇。蛇盘广大,罩着一切无所见物。
24
二○○三年,诸君子在南。那时昼伏夜行,而光线明灭。那时诸君子互不相识,但灯火明灭。
如果夜雨同样向北,则泥泞的火光中还有漏斗声吗?如果诸君子皆入修罗界,则诸君子的目光中还有漏斗声吗?
那蹊跷的夜并不生长,它固定于原型。那蹊跷的爱也不生长。我识别诸君子要早于你。
我与诸君子分别要早于你。自我回顾众生已怅然,我相信我的悲伤无穷已和难得的修辞要早于你。
25
就这样,像热流,绿叶,激起你的疼痛。你命运的额头上种着大树的叶子,你匍匐的生活中长满了时间的根茎。
你种孤独,流水和终老于乡土的叶子。
你锯开带伤的手臂。那鲜艳的月色照耀你。你淋漓地观察。那些葳蕤的草木进入那间土屋。那个老人逝去之后尘土被封固起来。永未看到尘土流涌的就是那些常驻此间的老人。
莫非他们便是你阐释的青天下那唯一的老人?
但是鲜血之痕处处浇灌着泥土。他坐于路口像一缕灰尘。在旅途中他多么愉快而今他看起来像一缕灰尘。润湿的露瓣上落着他疲惫的血液。
他越来越走不动了。艰难的步履缠绕他的梦。
26
雨降下未落。非常短暂而漫长的黄昏时光。我在这间屋子里待得这么久。这么多的瞬间压迫我。我的身与心始终是疏离的。
如一阵急雨。这么短暂而虚幻的2010年代。这么短暂而虚幻的21世纪。
我们都会在这个世纪里走向终点吧。如一阵黄昏的急雨。想起我在这间屋子里待得这么久我就心情恍惚。想起十九年前……十八年前……十七年前……十六年前……十五年前……十三年前……十二年前……十一年前的一次次搬迁……我就心情恍惚。我在这些城市里如此急剧的、频繁的搬迁日日压迫我。
如同想起这些似曾相识的雨水。似曾相识的黄昏和黑暗。浩瀚的小小院落也可以有一阵旷野般的聚散。
我在这个世纪的搬迁和居住,生存和死亡,幸与不幸日日压迫我。雨降下未落,但是天空容纳了那些垄亩。非常短暂的,浩瀚的垄亩日日压迫我。
埋葬我的身心,将须臾的雨水化为珍珠抉择我的梦。
记住我们的记忆,将十九年前的漂泊化为磅礴的雨水使我们升起来。
打坏了那些嘉禾,使垄亩的坑道里的尸骨泛滥余生和苏醒压迫我。
如同一阵急雨,我们的垂爱和困苦的轮廓落在了这个世纪。上帝的时间降低他的影子同入黄昏的街区。那里灯光明亮但是泥泞的旧日仍在。
我凝视着那些栏杆,它们如同一阵急雨在锈蚀,在聚散。
时间变成一个小小园圃在徘徊和藏起落花的山巒腹地。时间变成一阵灰颜色的土住进了疼痛的虫子那里。
它们一起努力,一起落入生存和死亡的悲欢。
27
写作具有一种天然的凝聚之力。它使我神情踏实。睡眠踏实。爱踏实。清醒的黎明踏实。
词语不在事物的表象存在,它在写作中都是作为动作性的纲领存在。作为钢筋混凝土存在。
为在词语中活命,你首先需要保持沉默的视觉,懂得物质和感恩的进退。
词语不是完整的,但它也不是局部。但它骑鹅逾越阴雨。晴雪。但它是平原上的矿石。
词语中有些金属丝。有流水的纹理。有八面来风的诗。词语是各种驻足安顿。
我们娴熟地写下,惯于写下的诗都是浩大而热烈的。那些景物也在闪烁,穿插。
但我们运用词语的接龙。时间的完成时。我们运用自如的句子都是浩大而热烈的。
那些我们向来未曾动用的词语何在?它们是词语的背面。它们比词语的执着更像执着。
骏马有时静立于原野。我们看不到它们纵横驰骋的风姿,但它们也是骏马的样子。
它们的静止也是奔腾万里关山回还后的静止。词语是马鬃,它们渊停岳峙,像是真正的马鬃。
28
好吧,让一只珍奇的猎兽成为我的命吧。好吧,你的肖像!让它成为珍奇的白云。在那些繁花盛开之地,有上帝在迟疑中的惊醒。
他自然缔造。好吧,让他成为你的石块你的命吧。
灰色的屋岚惊醒。
金色卡车泊在高岸上。
你越野千里泊在浮云和高岸上。
那独特的,悬置在花香绿意中的牦牛句子泊在高岸上。
好吧,让一只珍兽成为我们的命吧。它独特的韵律和芳菲就是一首艳丽之诗的吸引。
29
我等在这儿:在原野中写诗是等待;在祖宅中过日子(生老病死)是等待。那嘉禾的气息,丰收后萧瑟的秋天是等待。
许多人走过去了,他们在天地间的缩小的行走艰忍而漫长。
我等在这儿,看树木瘦弱的荣枯,以我的生命辨别(察言观色的等待)。
那些蓝天故事告诉我们:在边廷戍卫的人是等待。他们在故事中日渐生成苍颜。白发祖母是等待。我记得她之老之将至时,那院落中日益凋枯的枣树是等待。
它在春天发新芽。它的寒秋几度是等待。
当先人逝去之后,那容纳他们起居的屋子也被拆掉翻新。记忆在这里是平和的,偶尔发出悲鸣。
我在等待。
那自行繁殖的午后星子有通天彻地之能。
只要你走过去了,那星子不会回头望你。
你一定记得来生转成树木,未来在“哪里”,哪里便发出悦耳的虫鸣。
30
我知道我清醒时写的是诗。悲哀时写的是诗,昏迷时写的是诗。世界在我面前建立,展开。但那些流水声却在打断我的梦:
遏止;循环;替代——像生命中未完成的。
我知道在那些时间的深处观察到的天鹅才是真实的:俊美,高昂着头;它们在时间的深处,有一种楚楚动人的美。那些道路是最不完整的。
永远没有一条道路是完整的,可以抵达所有的出口。
但在流水的背面,河中的游鱼也徘徊无定:
——是最真实的(向哪里去?),在没有寒风的日子里!
31
诗人住在故乡就是住在“哪里”。诗人望着故乡。他本身就是时间的起点和穷途。诗人谈诗常在田垄之间,望着天空,袖手叹气。他不要四散而逃,做时代的影子。诗人在广场上就是在人间。诗人在流逝,就是在安息。就是在昼夜东西,伏地千里。
同诗人谈诗。不谈诗歌景观,不谈诗的本质。就谈诗在哪里。就谈生活在哪里。诗人过日子是在过江河。时间的巨浪没有“形相”一说。时间的巨浪横扫南岳北岳东西岳。同诗人的孩子们谈诗,他的妻子把茶杯的盖子搁在杯口。何止一个诗人,何止一首诗。田垄里长出荷花千万里,摇曳着到了秋深处,天尽头。
阳光灿烂正好,要给乖猫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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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仰望之间你就凝结成火焰。想着那些大山的纹章,你的行动太快了。
划过春草绿,在豆瓣的缝隙中跳舞招摇。
你几个来自何处?凝结成火焰。
顺着人世间的流速向下游去吧,看看那些额头上结界的小友。你头一次瞌睡得枕,一转身就是一个虚无。
你没有辨识的凝结,没有水果的海。无阴影的夜色。那些食物被夸大,冻结了。
除了我们,你还识得几人?我现在真想和你共同行动,抬起蔚蓝色的海。
在蓝色和绿色交织地带装上烟囱。你一定知道庞大的静止就在那里。
凝结你的心神的那些易燃物在堆积和沉默着。你一定要记住这些海边立柱。正是它们的顶天造成了你的寓言。
你没有赞颂,也没有一个果木盒子。
在光晕的围拢中你的腹部形成。
像个孕妇诞生,你拉拢着那些华贵服饰,得出一个针尖似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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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风的里子是白色的,富有诱惑力,否则你会看不见。如同一条蛇的腹部,它柔弱,坚实而伸展。如同空旷,风大如卷席(天地间),否则你会看不见。
你不吱声。你无须吱声。空旷就是一个草根的命运和一把锁子(和一个囚徒)。
就是白色的。流水才是白色的?否则它多么重要啊——大风披拂,你怎会看不见?
我愿意同你商谈,共过韶关。我愿意同你在六年里建立一个故事园田。
总是那些风沙登上了山巅,而西去万里无云。我愿意做一个单独的主人公。
在腊月的雨水啊。在你的悲涕。在网络的色泽和热吻里。在你的冰雹和死亡里。在记忆?在缅怀。在做一个乖巧的婴儿。
我愿意成为连接失败的庸师和坐下来观花的铁匠的那把锁子。它被举起来,挂在你的心上。
天地间一片昏蒙。(旷古未有的?)
我愿意这样沉醉地。(做一条巷子的首尾)
可能你并未注意到那不再升腾的巨人和打伞的裙钗。就这样,你返了回来。
大树小虫激荡。就这样,你是一个卑微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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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需要这样诚实地生活。打开那些肩头的事物。那些包袱中都涌动着经年的融雪。她们三三两两地……(精妙,厚实的融雪。)
聚集的是什么样的阿猫阿狗?
穷苦的葱绿蓝白色。
聚集的是何种苦涩?大大小小的人众。
——被你多情的祖母打发去了。只有在田园里饲养。那些昂首叫的鸡鸣。
我坐在石头上。一步一步坐着。花朵开放的时候泉水也清澈,没有别的。
话说多了,你就该老老实实地坐着。
浮云也都诚恳地……它们捕捉生命中的不朽诗意?石勒也坐在了日头下,在数他的兵士。
旧年黑檀的欢乐。
几个烟囱管子。
一只眼睛瞪着(洞悉这次,蓝天下)。
一只眼睛坐着。睁开看那无穷的边际。一双手坐着。打发你去那无穷的边际。
一种命运坐着,纷纷扬扬地落满了那无穷的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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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楚国的河流时你没有却步。(水声像淋漓的重物。)古塔上的松木看起来有头有耳。面对江河时你没有却步。(扛着天底下最大最重的匾额。)你知道穿越河流才能够回到故土。(和神龛上的祖先在一起?)
这些年你没有游离中午醒来了就面对一个空洞。(堪称人间最初和最后的空洞。)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空洞。
(你的幻觉是淋漓的水声是重物不对,你的幻觉是透明的。)
在楚国的对岸你讲究着继续着耕耘劳作挥汗如雨。(告诉他们都是一样的都在挥汗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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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着那颗大铁球,走过了石子路。恐龙兄弟穿他的薄衣,陷在地底。那里水声轰灭了烟火。几根竹竿都是他们家族的供奉。七杀殿里也有集团军,种植菠萝和火龙。我认识他们中的老大,仅仅认识他一人。几枚针形的烟火都是他的化身。他读书读到了博士,懂得按时取物和前往天下找人。怪才就是他吧,懂得按时取衣,遵守驯兽的韵律。吃过一些动植物毛发。他还是一个老头的外星,在这里的时候他不说话。山川的骏马就是他吧。老大老大我看着他不说话。我想撬开他的嘴巴。雪花飘来,使天空随时转换,关闭地底的龙窗。我看着他就是他吧,像一针见血的恐龙,水声淋漓像一只眼睛里滴溜溜乱转着乌贼的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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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洞开,博大而雄深。我复为诗人一生的苦楚吟诵。晨光中,堪为珍守的仅仅是这些诗吗?
是的。仅仅是这首诗。仅仅是这个句子。仅仅是这一枚粒子。
但诗人仅以此精血写诗岂非榨干了他的血肉?是的,他的血肉枯槁。他的骨头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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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写诗对我才是拯救。我知道创造对我才是愛。我知道我正在倾心的夜色。我知道我们正在变得诚实。我知道山麓集中的风景才是风景。我知道谁正在离开他们的土地。我不知道别的但山川带给我。我不知道夜色但它带给我黑沉沉的铁带给我。饥饿的老虎正在回笼。我知道是饥饿的夜色带给黑沉沉的老虎带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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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荒芜,往云层中种树。那嗡鸣,葱郁的天空带动你的梦幻成江山。时间在观看,生成,聊以成为你的友人。寂静和黎明在渗透你。
你的一日停滞下来,闻听开凿墙壁的声音如故事。
你乐观和疲惫的心被绿色的道路铺展。
往更高更厚的云层中种你颜色的自然,燃明细如镜的篝火。你惊异的,复苏的时候粒子停顿下来。
是外面的折叠床椅在嬉戏,而岁月的沧桑更替使你惆怅。
空疏的昨日与天地荒芜、积水的深潭同在。
往云层中种树。对面的大马路上走来你的浪迹之容。你静止地绽开,作古,变成这样悬浮的细小云层。
借垄亩的桩子,你修理和埋葬你的骨头。借天空中袖手的裂缝,你渡劫,离岸,成为垄亩中沉闷的拔河。
一座城市搭建起一座猎人桥。你修理那些空白之处的灰尘和坚木搭建一座猎人桥。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