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盐田梓
周洁茹
我不要去桥咀洲。珍妮花说,去了太多回了,实在不想再去。
我看广告板,上面还画着火石洲。“浮潜胜地火石洲,入水四米就见到大量海洋生物的踪影。”广告板上就是这么写的。
一個男的凑了过来。马上开船了,他说。
我看了他一眼。
马上开船了。他又说。
火石洲多少钱?我问他。
不去。他坚决地说。
桥咀洲。他说,马上开船了。
我不要去桥咀洲。珍妮花说。
马上开船了。男的说。
我怀疑他只会说这一句。
我往旁边走了一下,一个卖各种海洋生物的摊,每一种海洋生物我都不认得。珍妮花跟着我。
站在海洋生物摊前,我往海鲜街的方向指了一下,说,如果我们往那边走,就是一堆海鲜饭店。
如果我们往另外一边走。我说,我也不知道那边有什么。
珍妮花不说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马上开船了。又一个男的凑了过来。另外的一个男的,不是刚才那个,但是说的话一样,马上开船了。
我也不说话。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菠萝包。男的说,桥咀洲有菠萝包。
我不要去桥咀洲。珍妮花说。
男的一扭头,走了。
你看他们一点生意都没有。我说,既然来了,帮衬一点。
我不要,珍妮花说。
我叹了口气。
那我们去爬山?我说,上大金钟?
我不要。珍妮花说,而且我也上过大金钟了。
我还没有。我说,我一直想着上。
你先准备两个月。珍妮花说,你现在这个样子上去了也下不来。
肥婆肥婆,又一个男的凑上来说。
我看着他。马上开船了马上开船了,他又说。
五十块五十块,他又说。
我掏出钱包给了他两张五十块。他给了我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肥婆船务,一个电话号码,电话号码下面一行字,夜钓墨鱼。
整点回整点回,三点四点五点。他说,最晚五点最晚五点。
我把卡片收入钱包。珍妮花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船叫肥婆,船叫肥婆,我对珍妮花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两遍。
往码头走。只有一个船停在那里,那条名字叫做肥婆的船。
我们上了船。已经坐得很满,船头都坐着两个人。我跟珍妮花对视了一眼。
马上开船了马上开船了!那个卖票的男人也跟了过来,站在码头上喊。又有两个人上了船。
船迟迟不开,我跟珍妮花对视了第二眼。
这是要再塞几个人吗?珍妮花跟我说。用的英文。
我不确定,我说。我也用英文。
这是生意不好做的样子吗?珍妮花说,这么多的人。
船突然就开了。珍妮花闭了嘴。
开船的是一个老太太,威风凛凛,非常瘦,非常瘦。
开着开着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保温袋倒了下来,掉到了座位下面。我正想着要不要把它捡起来,开船的老太太离开了驾驶位,把保温袋拿走了,挂到方向盘的旁边,那儿已经挂了一袋小青菜。
你是想捡是吧?珍妮花说,你怎么会去碰别人的东西?
我没理她。
这种时候,珍妮花又说。
我把头转向窗外,滚滚波浪。
我突然意识到这条船并不是去桥咀洲。
我看了看满船的人,开船的老太太,没有一个人是可以说一句话的。
我就跟珍妮花说,会不会是盐田梓?
我不要去盐田梓。珍妮花说,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没去过。我说,总比桥咀洲好吧。
就一个教堂。珍妮花说,那上面就一个教堂。
我不要去教堂,我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珍妮花说。
我把头扭回去,滚滚波浪。
船靠岸以后,坐我旁边的一个男的郑重地站了起来,郑重踏上甲板,以一种极为郑重的步伐迈上码头的台阶。他绝对感染了我。
我注视着他,注视着他郑重地直奔一个餐厅。
我跟着他,珍妮花跟着我。
一个系白围裙的服务员正走出餐厅的门。我订位了!他冲着那个服务员喊。
服务员说他要去看一看订位名单,就又走回了餐厅。男人等在门口,站得笔直。
我看了一下环境,还不错的露天位,望得见四面的海。
我们也喝一杯吧?珍妮花说。
我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二点二十分。
岛上转一圈再来?我说。
好吧。珍妮花说,不过这岛上也没什么东西。
沿着一条斜路往上走。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的已经坐了下来,桌上两只香槟酒杯。
路旁全是破房子。
我们往前走了一段,还是破房子。
像不像直岛那些房子?珍妮花问我。
完全不像。我说,直岛那些房子是慢慢地没人住了,这个岛,像是一夜之间,没人住了。
珍妮花尖叫了一声。
我说你干嘛。
她说反正也没人,就叫一声。
我说如果半夜三更在这儿这么叫会吓死人的。
最晚的船五点。珍妮花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听到啊。珍妮花白了我一眼,说,整点,三四五。
再往前走,一根电线杆,上面贴着一张纸,纸上写,戴好口罩。
我就把口罩脱了下来。一股油菜花味扑面而来,我赶紧戴回了口罩。大冬天一个西贡的岛,为什么会有油菜花味呢?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别说,这儿确实很合适拍戏,珍妮花说。一边说,一边脱口罩。
你没闻到吗?我说。
闻到什么?珍妮花说,我什么都闻不到。
我按紧了我的口罩。
分岔路口,一个指示牌,一边是井,一边墓地。
我说我不往前了,我要往回。
看看那个井呗。珍妮花说。
井有什么好看的。我说。
来都来了。珍妮花说,都没事干。
我在这儿等你。我说,你看了井再回来。
而且我肯定你靠近不了那口井,我又说。
为什么?
我指给她看,大太阳下面,密密麻麻的飞虫,静止在那条去往井的小路上。
珍妮花哼了一声,往那些虫走。
走到一半,她戴回了口罩,又几步,她停在了一棵树的下面。从我的角度,她经过的那些虫都被她的头打乱了,但是她前面的虫,仍然停在原处,一动不动。
我不由后退了几步。
珍妮花继续地停在那棵树下,距离那口井,好像也不过一米的距离,但她没有再往前。那些虫也没有动,经过的,还没有经过的,都不动。我远远望着。
珍妮花转了个身,退了回来。那个瞬间,所有的虫都动了,向她扑去。我赶忙又后退了好几步。
珍妮花小跑起来,跑向我,跑过了我,往墓地的方向去。我跟着她。我们一起跑了至少一分钟,停了下来。我跟自己说不要回头,不管后面有没有虫。
路旁全是半人高的小灌木,或者别的什么木。这么走了好久,一个人都没有,前面后面都没有人。
我说我走不动了。
就快到了。珍妮花说。
到哪儿?我说,墓地?
珍妮花埋着头走,不说话。
又到一个分岔路口,一边墓地,一边双子亭。
你看,只是经过,经过墓地。珍妮花说,如果你不想去墓地就不用去墓地。你想去墓地吗?
不想,我很快地答。
这时走过来了一条狗。我看着那条狗,非常小,非常小的一条狗。狗经过了我们,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直接向双子亭的方向去了。
我跟珍妮花对视了一眼,跟在了它的后面。
走着走着它不见了。
这不可能啊。我说,那么小的狗走那么快?
是你走得太慢。珍妮花说,你还想上大金钟?你这个体能?
我还要上吊手岩,我说。
珍妮花哼了一声。反正有直升飞机。她竟然说,你下不来搭飞机下来。
我下不来就不会上去。我说。
这个世界上得去下不来的人多了,珍妮花说。
我想争辩一下,又觉得也没有错,这一阵子我确实天天看见直升机进山捞人,上得去下不来的人还不少。
到了一个亭子,珍妮花坐了下来,拿出手机,开始打游戏。
我也坐了下来,我也拿出手机,我也打游戏。
打着打着,好像太阳都有点下山了。
我们就是来盐田梓打游戏的吗?珍妮花突然说。我说还不是你先打。珍妮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走!她说。我只好跟着她。
走了一段路,又到了一个亭子,一个小亭子套着一个大亭子。珍妮花又坐了下来。我不坐,我站着,往远方张望。
珍妮花你看,那儿一个高尔夫球场。我说。
这种时候还会有人打高尔夫?珍妮花说。
这种时候不也有一船的空人来这儿?我说。正说着,一堆男女老少叽哩呱啦地进了亭子,都没戴口罩。
珍妮花马上站了起来。走!她說。我跟着她。
再往前走了一段,下了一段石台阶,看到一条长桥。两个女的坐在桥上拍照,各种摆姿势,还有三角架。
过了桥,一堆荒草里竖着个牌子,朱红的字,都有些模糊了。
珍妮花凑近了看。我说写的什么?
这块土地属于高尔夫球场,穷人不要随便进来,她说。
最多四个字吧?我说。有那么长吗?
一个意思。珍妮花说。
那我们往回走吧。我说。
为什么?珍妮花说。
私人地方啊。我说,擅闯违法。
珍妮花哼了一声,仍往前走,我只好跟着她。走到一圈铁丝网前面,她停住了。
跨过去啊,我说。
跨过去干嘛?
打高尔夫啊。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还记得那谁吗?珍妮花扭头对我说。
记得。我说,咱俩都修网球,她选马术,还有高尔夫。
你倒记得比我还清楚。珍妮花笑了一声。
太清楚了。我说,我是只买了个拍,她修那两个课,装备就买了不少。
珍妮花又笑了一声。
不过后来她嫁入豪门了。我又说。
多豪?珍妮花说。
很豪吧。我说,有一次在一个会碰到了,她跟我说了一堆,当年那帮同学是如何嫉妒她的如何伤害她的,我只好说我不知道那些事,因为我挺幼稚的,当然现在也幼稚。她就说,你没有办法改变那些穷人。她就是这么说的。你也没有办法叫他们永远消失。她真的这么说,你只有一个方法,你进入到一个更高级的阶层,你就再也不用见到他们了。
有点道理。珍妮花说。
有什么道理?我说。
珍妮花拿出手机,拍了一下那个铁丝网。铁丝网的那一边,风和日丽的高尔夫球场,草地上的草绝对都是一样高的,还有一棵树,站在一个刚刚好的位置。铁丝网的这一边,一派乱象,所有的东西都长在不对的地方,地都是不平的。
我也拿出手机,拍了一下珍妮花也在拍的那个铁丝网。
回到桥上,那两个女的还在那儿摆姿势。坐着,躺着,趴着,还有反光板,刚才我都没有注意到那块板。
这是桥吗?珍妮花说,修得跟个坝一样。
我看了看脚下,确实是个坝。我就说,能用就行,管它桥还是坝。
能用吗?珍妮花说,桥那边就是个不能去的地方,有意思吗?
以前肯定能用。我说,以前又没有高尔夫。
查查?珍妮花说。我拿出手机查了一下。
“五零年代,盐田梓岛资源匮乏,村民希望往来隔离的滘西洲拓荒耕作,于是动员全村人力物力,三代人合力建立修葺了此桥。此桥的建造是客家人勤劳耕作的见证。”
村民自己出钱造的。我说,三代人。
造成这样不容易了。我又说。
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珍妮花说。
我们就开始拍照。现在桥上有四个拍照的女的了,各种拍。
桥的左边有一些渔船,停泊得很远,右边是一个游艇,若不是那几条渔船的小,都衬不出游艇的大来了。我左拍了好几张,又右拍了好几张。然后我把那个游艇指给珍妮花看,说,真有人上岛打高尔夫的。
这种时候。我补了一句。
有什么。珍妮花说,我也租过的。
又不贵。珍妮花补了一句。
租它干嘛。我说,又不做生意,有伙伴要招待吗?
上次过生日。珍妮花说。
哦。我说,你过生日不叫我的?
珍妮花沉默。
你過生日不叫我的?我又说了一遍。
你会把人都吓跑的。她竟然说,你跟人讲文学。
这种时代。她又说。
那讲什么?我说,讲数学?我连自己的手指头都数不清楚。
算了我不跟你计较。珍妮花说。
我把头扭向另外一边,黑白相间的大游艇。我的内心都要爆炸了。
下次叫你。珍妮花说,真的,下次叫你,好了吧。
好,我说。
回码头的路上经过了一片小盐田,旁边就是红树林。
我好像看到了一只萤火虫,珍妮花主动地说。
我说哦。
真的,珍妮花说,真的是萤火虫。
有红树林就会有萤火虫,我只好说。
上次去马来西亚,珍妮花说,还记得吗?那片红树林。
不太记得了,我简短地说。
萤火虫不吃饭的。珍妮花说,就是长了个嘴。
我笑了一声。是那个导游说的,我说。
是啊,她还挺好的。珍妮花说,看到你没东西吃,还去厨房关照了一碟青菜。
真是尽力了。我说,一个导游。
你说你吧。珍妮花说,为什么要报那种穷人旅游团呢?团餐都抢得不管不顾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
那你说我们为什么又要来盐田梓呢?珍妮花说。
她说她不是当地人。我说。
那个导游?珍妮花说,一个导游跟你讲那么多话?
可能是因为普通话游客不多吧。我说。
跟着一团广东话游客的普通话游客确实不多。珍妮花说,就你跟我,足够咱俩回忆一辈子的了。
她说她到马来西亚二十多年了。我说。
还只是个导游。珍妮花说。
我不想说什么了。我们经过了那片小盐田,一个人都没有。
如果想要体验一下手工晒盐,欢迎预约。牌子上可能是这么写的。也可能牌子上什么都没写,只是我是这么理解的。
又经过了一片小菜田,一个人都没有。
上了几级台阶,一个餐馆,门口一块黑板,写着土窑鸡,菜脯蛋,客家豆腐。
我不要吃这些东西,珍妮花大声地说。超过了我,走到前面去了。
一棵大樟树下面,一个乡村茶座,珍妮花停在那儿看,上面写着豆腐花,茶粿。
我不要吃这些东西,我也大声地说。我也超过了她,走到前面去了。
就回到了码头,西餐厅的露天位。那个男的还坐在那里,笔直的香槟酒杯,看起来像是完全没有动过。
正对一个迷你沙滩,一堆人在那儿拍照。如果注意一下角度,沙滩又会变得巨大。
喝一杯?我跟珍妮花说。
不要。珍妮花说,一点意思都没有。她径直往码头去了。
我看了看时间,两点半。
还有半个小时才有船!我冲着她的方向喊。她仍然慢慢地坐了下去,码头一排椅子,她就坐在那儿。
我想我再去走一圈好了,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我也慢慢地坐了下来,一个小亭子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拿出手机,打游戏。正打着,眼角的余光注意到珍妮花走过来,走过来,经过了我,向茶座的方向去了。
我继续打游戏,打了一会儿,我站起来,去找她。
茶座里一堆男女老少吃豆腐花,吵吵闹闹,我的头都要炸了。看了一圈,没看到她。
一条更斜的斜路,一个白色房子,我猜是教堂。上到上面,果然是教堂,就看到了珍妮花,她正在拍一朵花。
我进了教堂,坐了下来。面前一排光滑的木板,不知是什么。能把脚放上去吗?一定不能,那么为什么要放这么一排板?正在想,一个人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不要把脚放上去!
我就站了起来,从教堂的另一个门出去了。珍妮花还在拍那朵花。我看了看天,看不出来颜色。
喝一杯?我说。
不要。珍妮花说。
码头等船的时候来了两个小孩,围着珍妮花跳了三圈,跳过来,跳过去。三圈跳完,围住我,跳过来,跳过去。
小孩的妈坐在旁边。唔好郁啦,那个妈微弱地说。
小孩理都不理她,又去围住珍妮花跳。
唔好郁啦,那个妈更微弱地说。小孩继续跳。
对面一排五颜六色的风铃管,被塑料布包得纹丝不动。一个戴墨镜的女的在那排管子前面拍照,各种摆,各种拍,各种拍,各种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高兴的女人。
我呆呆看着那个女人,她至少拍了一千张。
小孩又跳过来的时候我终于站了起来,珍妮花看了我一眼,继续打她的游戏。我不知道珍妮花会不会爆发,反正我要爆发了。
人多起来,所有的人都挤在码头。船还迟迟不来。
会不会上不了船啊?我说。
珍妮花头也不抬,说,有可能。
太多人了。我说,这么多人一条船不可能装得下啊。
我们不是第一个到码头的吗?珍妮花说。
现在不是了,我说。正说着,又有几个人从后面涌上来,挤到了我的前面,我都以为我要掉到海里了。船远远地来了,两个小孩和那个妈马上又挤到了最前面,人群挤着挤着,要不是有个围栏,我已经掉到海里了。
我要站到最后面去。我对珍妮花说,我快要上不来气了。
去吧。珍妮花说。
会不会上不了船啊?我说。
不会。珍妮花说,我在这儿。
我就挤到了最后面,最后面,人群的外围。船近了,近了,靠了岸,跳来跳去的小孩上了船,那个妈也上了船,人们纷纷上了船,珍妮花也上了船。所有人都上了船,我上船。
珍妮花正跟一个戴墨镜的女的说,不好意思这儿有人了。墨镜女人不高兴地坐到了珍妮花的另外一边。我走过去,坐到珍妮花的身旁,身心俱疲,这二十分钟的回程,我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戴墨镜的女的突然高声说,不要脸!
我简直目瞪口呆。珍妮花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你们两个占位不要脸!墨镜女人跳得比她还高。
我也跳了起来,但我想不出来说什么,又坐了下来。
你们两个大陆人,也不怕香港人看笑话!墨镜女人继续喊,快来看啊快来看啊占位不要脸啊!
我环顾了一下周围,全船的人都没有反应,脸部表情都没有。
你是游客吧?我说,我们这也不算占位……
我来香港三十多年了!墨镜女人叫起来,你们才游客!你们两个大陆游客占位不要脸!
我们也来香港十几年了。我赶紧解释说,我们也不是游客。
香港人都看不起你们!墨镜女人突然伸出了一根手指,快要戳到我的鼻子。不,要,脸!她又说了一遍。我怀疑她只会说这三个字。
碧池。珍妮花突然说。
我吃惊地看着珍妮花,我从来没有听珍妮花说过这个词。
这也太难听了吧,我对珍妮花说。
墨镜女人也停了下来,困惑地看着我和珍妮花。
碧池。珍妮花又说了一遍。
多大的事儿啊。我对珍妮花说,婊子这个词都出来了。
啊啊啊!墨镜女人嚎叫起来,你们竟然叫我婊子?
碧池。珍妮花说了第三遍。
我要拍你们!墨镜女人掏出她的手机,对住我的脸拍起来,拍了三秒,又去拍珍妮花的脸。
我赶紧按了一按自己的口罩。
你也快来拍!墨镜女人推了推她旁边的一个女的,那个女的立刻举起她的手机,对准我的脸,拍起来。
我才注意到还有一个女的,也戴了个墨镜,挎了一个巨大的古驰包包。
古驰包包的镜头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我的臉和珍妮花的脸各占三十秒,镜头完全不抖的。
我转头看了一眼珍妮花,她竟然也举起她的手机,拍那两个女的。
我到处找我的手机,一时没找到。
我要发到网上!墨镜女人给画面配了音,我要曝光你们!叫全香港的人都来看!
你们不能拍我们。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有肖像权的。说完,我觉得我真的挺文学的,一点用都没有。
古驰包包把手机换了个手,继续拍。
碧池碧池碧池……珍妮花一口气说了三遍。我感觉她要把她这前半生都没说过的碧池都说完了。
墨镜女人气得站了起来,往船头走去。
我的目光追随她,追随她,到了船头,她扶住门框,望向大海。
一个非常可怜,又非常肥硕的背影。
我转头看了一眼珍妮花,说,真的太可怜了。
我实在是想不到用哪个词了。珍妮花说,我的脑子里只有那个词。
我又望向那个墨镜女人,她已经举起手机拍起船外的风景来,像是把一切都放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手机,够不够她拍那么多,还有我和珍妮花的长视频。
我突然意识到她就是我在盐田梓码头上见到的拍照女人,那一排塑料布包住的管子都能叫她那么高兴,如果不给她她想要的那个座位,她一定就会那么不高兴。
你看你要来的盐田梓。珍妮花说。
跟盐田梓又有什么关系。我说。
梓是什么意思?珍妮花说。
故乡啊。我说,盐田故乡。
本来没有人住的一个荒岛,从盐田搬过来了一家人,不能忘记故乡啊,就给这个岛起了个名字叫做盐田梓。我说,我也是刚才查桥的时候才知道。
我们为什么要来香港呢?珍妮花说,又不是我们的故乡。
我说你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又去看了一眼趴在船头拍来拍去的墨镜女人,竟然生出了十二分的不忍心。
船靠了西贡,墨镜女人和古驰包包第一个跳上了岸。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快步追上了她们。
大姐大姐,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找来的词,至于勇气,肯定是梁静茹给的。
大姐戴墨镜的脸回转来,仍然怒气冲冲。
我先向您道歉。我用上了我全部的诚恳,说,我希望您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要开开心心的……
大姐夸张地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不听!
您先听我向您解释一下。我说,请您不要责怪我的朋友占位。
我,不,听!大姐全身都扭起来。
其实我们等船的时候是排头的。我想我用上了我前半生所有的耐心,说,我有点不舒服就又排到了最后面,但是我们是想要坐在一起的……
所以嘛。大姐又叫起来,所以你们两个都不要脸!
我闭了嘴。
说什么都没用了!大姐一边扭一边喊,我就是要放到網上!就这么定了!你们等着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珍妮花,珍妮花站在海洋生物摊前,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我,还有那个正在扭的大姐。
您开心就好,我最后说了一句。
你们都是科大的吧?大姐突然又来了一句。
我都被她吓着了。
我就知道!大姐意气风发地整了整墨镜,用最大的声音喊道,我楼上楼下住的都是科大的人!我要把我拍到的你们放到我的朋友圈!我的朋友圈全是科大的!
我想我的嘴一定不由自主地张大了。
我只好再回过头去看珍妮花。怎么办?我说,我竟然会说出怎么办这三个字。
珍妮花正在跟古驰包包说什么,我问她怎么办的时候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哈哈哈哈!大姐突然狂笑起来,我这就发朋友圈!你们等着倒楣吧!说完,原地转了个四百度,走向海鲜街。
我是真的被吓死了。
珍妮花走了过来。
她说她要发到科大的网。我说,我们是科大的?
珍妮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帽衫,说,这上面写的是HKUST?
你竟然还穿学校的帽衫。我说,我都没带到香港来。
也是前些天整理东西,正好理到就穿一穿。珍妮花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我还能穿进十年前衣服的意思。
我反正是穿不下了。我说,我也不会再穿。
刚才我说碧池。珍妮花说,就是你给翻译了。
有吗?我说。
你没看出来她根本就不识英文吗?
不是来了香港三十多年吗?
所以不识英文啊。珍妮花说。
那你刚才又跟那个古驰讲什么?
我问她为什么要拍我们?
为什么?
古驰讲她让她拍我们,她就拍我们。
天。我说。
我让她删了。珍妮花说,可是她好像也不太懂英文。
为什么讲英文?我说,讲广东话啊。
她的广东话也不太行。
不是来了三十年吗?
普通话也不行。珍妮花说,或者她也不想讲普通话,反正我跟她说什么她都一副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的样子,她还把她那个假包包举起来挡住她自己的脸。
我也最恨假包包。我说,不过真包包我也恨,都是尸体。
不是这个问题。珍妮花说,问题是你竟然还碰了那个女的。这种时候。
我有吗?我说,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你有。珍妮花说,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说哦。因为那个女的动静真的太大了,我想让她镇静下来,我就碰了一下她的肩。
我马上又放下了。我说,穿的化纤,我都被电到了。
而且她更激动了。我补了一句,你说得对,我就不应该碰到她。
你带消毒液了吗?珍妮花说,赶紧擦一下手。
那也不至于吧。我说,我只是在想,那一些更早来到香港的人,应该受了很多苦吧。
那就想要在道德上进入到一个更高的阶层?珍妮花说。科大就是最高的阶层了,对她来讲,都到顶了。
还不是她的。珍妮花又说,她以为她进入了。
那么删了吗?我说,那个古驰拍我们的视频,删了吗?
管她们的。珍妮花说,就让她们发她们的朋友圈好了。
我们不是也拍了吗?我说,我们也发我们的朋友圈。
我们的朋友圈?珍妮花冷笑,说,你要发了,那种人才终于进入了我们的朋友圈。
我说我的头都要炸了。
这就是你要来的盐田梓。珍妮花说,要不我们也碰不上那个阶层的人。
我说好吧,只有一个方法,我去火星,对我来说最高级的阶层,我就再也不用见到任何地球人了。
你去你去。珍妮花说,别忘了给你在火星上的岛起个新名字叫地梓。
我说为什么?
不要忘记来路的意思,你的故乡就是地球。珍妮花说。她就是这么说的。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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